尋常的荒謬

九時十五分。

這天我照常上班,照常晚了十五分鐘。幸好我算是半個小經理,不像前線同事,遲到一分鐘扣錢,不管你路上發生甚麼事,總之遲到就是扣錢。倒是正常辦公時間後的超時工作從沒聽過會補水的,老闆常說「守時!守時是很重要的!我當年怎敢遲到!」,但是老闆的「守時」只限上班時間守時,下班的時間就從沒見過他說要守時,倒是換上計較這個概念了。「計較甚麼?你們這年輕八十後就是不長進!」。老闆有時看了幾本名人的傳記(當然是中文翻譯版)就夢想自己成了 Steve Jobs 一樣的創意老闆,風風火火搞一大套他的「新思維」,最後當然是一律不了了之,反正實際上他根本及不上 Steve Jobs 之萬一。

這天一進公司回到位子,秘書就走來一面神秘兮兮的跟我說:「喂,今天有新貨到港!」。秘書是個典型的八婆,甚麼事情也可以拿來說是非的。不過我倒有點奇怪,平日只要老闆一定了新同事,還未正式上班秘書已經會四處傳揚,怎地這次如此失策了?秘書努了努嘴,說「我也不知道,這次老闆請的是『特別助理』,我也是今早才知道來上班了。」

這時老闆走了出來,向大家介紹新同事。

「打渣姣,禾叫殘進,錢打渣多多指教!」雖然看得出這個「錢進」新同事很努力惡補過廣東話,但是還不難聽出有相當的內地口音。這種有點不純正的廣東話,在錢進這種內地女生口中說出來,我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狐媚。老闆說這個錢進是他的私人助理,會處理各種機要事情,著我們幾個分部小經理好好跟她合作。我們幾個當然是慣常的唯唯諾諾。

這陣子敝公司都在忙一個很大的合約,認識了新同事後我也沒特別放在心上,自顧去忙了。

過了兩天,秘書又捧著茶杯走來我那邊找我,一面神秘的。她說:「喂,你知道嗎?」

我沒閒情理她,說「我要知道甚麼?」我就知道秘書根本就只是在賣關子,你越表現得不感興趣,她越想說。果然,她哄近我,低聲說:「你知道嗎?那個大陸妹,原來入過黑社會的!」

「吓?」我不禁吓了出聲,聲音相當大,幾個同事聽到我叫出聲回過頭來看。老闆怎會這麼失策的?

旁邊幾個要好的同事說著也走了過來,另一個經理小張看著我驚訝的表情,不禁笑了起來。「這有甚麼出奇的?錢小姐說她雖然加入過黑社會,但沒有續交會費,多半已自動退會了。」我還是嚇得不輕:「但是黑社會…… 不會影響公司的運作嗎?」

小張定定的看著我幾秒,然後失笑起來:「原來你是真嚇到了啊?少天真了吧,入黑社會這事有多大不了?住在舊區的人幾乎個個也跟黑社會打過交道吧!你這些中產出身的,少看不起草根階層吧!你是優越感發作吧!」

「我不是看不起的意思,但是這黑社會,跟我們公司….. 你不覺得太荒謬了點嗎?」

「有甚麼荒謬的!這稀鬆平常得緊嘛!她又沒犯啥事的,入黑社會頂多不過是燒張紅紙交個會費作個儀式隨便發個毒誓罷了,有甚麼值得希奇的?」

我默然。小張看著我乾笑了幾聲,也回位子去了。

忘了說,敝公司專門從事保安滅罪諮詢服務,警察是我們最大的合作伙伴。

我瞥向老闆房間,從他辦公室的玻璃窗看,只見老闆正眉開眼笑地跟那個錢進說話,說得老闆笑逐顏開的,然後老闆站起身來,警惕地從窗內望出來環顧辦公室,我慌忙低下頭裝作工作。

然後老闆將窗子的百葉簾放了下來,我也看不到老闆房內發生甚麼事了。我轉頭望向窗外,看著窗外隧道口的排隊的車龍,仍是那麼擠塞,那麼長,一切是多麼尋常。


「屌你老母。」我習慣每個司機交了隧道費後,口裡小聲的咒罵這些陷家鏟。

每天給鎖在這麼一個個毒氣室裡,千篇一律地做相同的事情,按制,伸手,拿錢,找錢,重複地做,吸著那些汽車廢氣,想叫人有好心情,那是天方夜譚。對於每個經過我收費亭的汽車,我總能找到我看不順眼的理由。

「咁有錢都行舊隧,正仆街,屌你老母。」

「揸公司車都行舊隧,陷家鏟,屌你老母。」

「揸電單車懶係型咁,頂你個肺鬼唔撚望你畀車撞撚死呀仆街,屌你老母。」

有時我看到最慢線那邊巴士塞得倒灌進隧道裡,車上滿滿的客人都探頭看前面發生甚麼事時,我心中總有一種變態的快感。

「巴士公司搵咁撚多錢,就係靠你班契弟出錢出力貼埋私人時間畀錢佢地賺嫁!」

舊隧道根本設計容量就無法容納這麼多的車流,這隧道的收費又是幾條主要隧道中最便宜的,於是這隧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比公廁還要塞。我覺得這就像昂藏八呎的黑人用他一呎五寸的巨撚每日狂操侏儒一樣令人噁心。

我在「毒氣室」內工作時總會開一點收音機,以抗衡外面的黑煙,聽多一點人聲。如果每天只聽車聲的話我相信我很快會瘋掉。

這天我還是照樣的工作,收音機不知在做甚麼爛節目,傳來不知哪個高官的聲音:「對於社會各階層,各持份者的聲音,政府均會抱著開誠佈公的心態細心聆聽,進一步打造更適合應對全球形勢的新發展平台。至於回購兩隧,基於政府積極不干預的原則,政府不會與民爭利,干涉私人機構的商業活動。積極不干預政策乃我們成功的基石,進行自由市場的保持和系統性維護重要性極高,政府高度重視市民的意見,但現階段不會考慮回購兩隧。政府將會繼續積極監察交通狀況,有需要時會考慮與各持份者得出有利市民的前瞻性方案。」

我真的當場「屌你老母」的脫口而出。另外那兩條主要隧道,收費廣場又新又闊又漂亮,相比舊隧真有雲泥之別。那兩條隧道收費遠比舊隧要貴幾倍,原因便是當初政府賣了管理權給大陸佬,整天作私營外判,效率就會提升的美夢!即便是盲人,去坐一次車便知道舊隧塞車到一個如何不合理的水平吧!短短一條隧道塞個把小時完全是閒事,怎麼這政府可以視而不見?每天早上新聞報道舊隧的車龍,好像那是多麼稀鬆平常的事。事實上有三條隧道那麼多,每天另外那兩條隧道卻空蕩蕩得像飛機跑道。

那邊是有錢人的隧道,這邊是窮撚們的報應。舊隧的收費三十年來,就像擠塞的情況一樣,沒有變動。我望向收費亭盡處那頭又塞得倒灌回隧道的巴士車龍,不知是出於習慣還是出於聽到剛才那段廢話的反應,吐了一句:「屌你老母。」汽車的廢氣和黑煙薰得我兩眼生痛。

三十年,再荒謬,也變尋常。


「喂你好咯喎!」

我本來坐在巴士下層打盹,一把中年女人的怒罵聲把我吵醒了。

「死咸濕阿伯,你踩到我呀,我告你非禮丫拿!……」

那個中年女士大概四五十歲吧,穿著一身套裝,挽著一個啡色的 LV 手袋,正旁若無人地不停狂罵旁邊一個老伯。那個老伯大概七十開外了,剛才我睡著了沒看見他,否則我大概也會讓座的。

我旁邊的乘客開始竊竊私語。「咩事?」「唔知,好似話個阿伯揩到個女人。」「非禮?」「唔係呀,個阿伯唔小心咋。架車咁浪,個阿伯頭先煞車果陣唔小心踩到個女人之嘛。」「咁都要嘈?個女人真係無聊。」「都無人讓座畀個阿伯,煞車時企唔穩踩親人都好正常啫。」我回頭去看,談論的乘客都是坐在座位上的,口說沒人讓座,自己穩坐座位上。

「司機!司機!我要報警!」那個女人像一把燒熱的尖刀,穿過人群想要找司機。

「小姐,你係咪要報警?」司機看著那陣騷動,早就停了車,車子就停在隧道口。

「係呀,我要報警!報警呀!你唔報警我連你都投訴埋!」那個女人還是很激動。

「小姐你冷靜少少先,我報左警,而家埋站等警察黎好唔好?」司機有點無奈。車子好不容易到了站,司機卻沒有開門。

「司機!司機!」有乘客叫司機著他開門好讓其他人下車。司機說「報左警就要等警察來落口供,唔可以落車住。」司機此言一出,全車像炸了鍋一樣,「有無搞錯呀」「都唔關我地事」「由得佢兩個留喺架車上面咪得囉」「我好趕時間呀」此起彼落,上層也有幾個乘客探頭下來張望。

「我都無辦法,一定要等警察來。」司機大聲說。大家慢慢安靜下來,但都在打量那個報警的女人。好不容易等了五分鐘有多,遠遠望見有六個警察跑過來我們這個方向。

六個警察。因為。一個女人。被人踩到腳。而出動。六個。警察。

其中一個警察敲了敲車門,司機開門讓他擠上來。

「係咪有人報警?」

「係呀我呀,我要告佢…… 」那個女人如獲至寶,說著一直向警察的方向擠。那個警察瞥了那個阿伯「犯人」一眼,我看他輕輕嘆了口氣,然後著他和那個阿伯下車。

我隔著車窗遠遠望過去,見那個女人動作很多,繪形繪聲地描述那個阿伯如何「侵犯」她,那個阿伯許是老了,反倒沒甚麼動作反應。居中有兩個警察不時在做筆記。

這時那六個警察中的其中一個走上車來,高聲地說「麻煩所有乘客落車」。車裡又再一次炸了鍋。「關我地其他人咩事?」「佢兩個都落左車啦!」「開車啦司機!」「痴線!」

「唔好意思,呢架車要做證物,所以麻煩大家落車,唔該!」那個警員語氣雖然無奈,但很堅決,看來大家都是非下車不可的了。「痴線!件事好簡單之嘛,個老女人發花癲使乜理佢!」有一個乘客的聲音從我後面傳來。

「一係要有證物,一係要有證人,係咪有人做證人?」那個警察聞聲回應。這時車廂倒是一片寂靜,沒有人出聲。司機打開了車門,開始有乘客下車,好些原本堅持不下車的乘客,也無奈站起來,大家魚貫下車。

這天天氣很熱,我站在巴士站等下一班車。這場小小的騷動,完全阻塞了後面的巴士上落客,我放眼過去,一排長長的巴士車龍延伸進隧道裡,隧道像是一頭妖異的魅獸吞噬了無數的巴士,每輛巴士都載滿了客,那些乘客都給擠得像罐頭裡的沙甸魚,乘客呆等在車裡,雙眼呆滯得像放在魚市場半個月的腐爛魚頭。六個警察,幾千個乘客,在這裡被無端浪費了幾十分鐘,原因就是因為一隻給踩了的鞋,和一隻紅腫了的腳趾小趾頭。

類似的荒謬事,多麼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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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的荒謬 – 留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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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Responses to 尋常的荒謬

  1. siu tin chi 說道:

    草根小市看罷很有共嗚!

  2. 引用通告: 尋常的荒謬 | 輔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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