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1974 – 3

那年,1974 – 2

奀鏡和老表面面相覻,那只有半秒,頂多只有一秒的時間,大家互望一眼,心裡都是一番矛盾心思。這時候,前面幾個人已肯定被抓,狼狗也許還分不遐身,衝過去鐵絲網那邊也許還有機會。但聽着解放軍跑來的聲音,又想到他們背上的長槍,也許退回梧桐山上去再找機會更好。

這時候,該進耶?該退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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奀鏡咬一咬牙,看着衝過來的狼狗,彷彿已聞到狗身上的狗躁味,又望一望遠處的鐵絲網圍欄,這時看來是多麼的遙遠。鐵絲網圍欄的頂上還扭了一層麻花鐵絲圈,一不小心被麻花圈上的倒勾勾着,就會被硬生生扯下一大塊肉。況且這麼高的圍欄,以自己營養不良的身體跳上去也大概不是一時三刻能翻過得去。偷渡前的準備功夫終究還是不夠,只小心着意要游泳過深圳河,每天到家鄉後山的湖練水游泳,倒是沒想到怎樣便捷地越過這圍欄。他隨身攜帶着兩個膠枕頭,本來是想吹脹用來作水泡用的,但想不到還能下水便要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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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山位置示意圖。今日為風景區:http://www.szwtm.org.cn/index.aspx

就這麼怯了一怯,已失先機,奀鏡已不可能越得過那道欄,迫不得已只好與老表退回到梧桐山上。山上既沒路又沒燈,解放軍也不會費那個勁去搜山,反正他們的任務只是要確保沒有人越界「投敵」即可。就算要搜上山去,偷渡客一拐一轉就不見了,也不可能搜到甚麼。那時候每天那麼多人偷渡,搜也搜不完。於是奀鏡就和老表又在梧桐山上多過一天。直到第二晚下半夜,人最少,守衞最疏的時候,奀鏡才和老表又一次準備闖關。

一切與前一晚還是一樣,很快他們就被守邊的解放軍發現,放狼狗來追他們。與上一晚複製一般的情景,強大的恐懼感忽然淹沒了整個人,前一晚的恐懼疊加在這晚的場面,腿便彷彿軟了,沒力氣再去翻牆。狼狗一擁而上,死死抓住人,每隻狗人立起來都大半個人那麼高,隨便三四隻就將人團團圍住,動彈不得。狗都咧着齒在喘,只等一聲令下就可以一口噬下來。瘦弱的偷渡者其實也不比那些狼狗大得多少。被狗抓住後偷渡已是絕不可能的事,與這些狗纏鬥只會落得傷痕纍纍的下傷,加上這麼一緩,解放軍已走得很近了,勉強逃跑肯得給餵子彈,那可是死人的事,糊弄不得。外省人,殺起上來可是毫不心軟。厚實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穿着厚重軍靴,背着步槍的解放軍很快就趕過來了,反正已被狼狗捉住,也不勞再開槍了,子彈也是很花錢的。

「噗!噗!噗!噗!噗!」那兩個湖南解放軍一上來,二話不說拿起步槍,用槍托就往奀鏡的胸口連鑿了五下。步槍的槍杔很重,打在從小就營養不良的身體上格外痛。也因為槍托很沉,打在胸口時的聲音很悶很沉。他登時眼前金星直冒,心口像被戳穿一樣火辣辣的痛,呼吸不了,眼前一黑幾乎就倒了下去,勉強深吸了口氣也是嗆得一陣一陣的,心口就像被打塌了一樣,花了一會才回過神來。以後幾十年,每逢梅雨時節,胸口總會隱隱作痛,他就總會記起這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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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照鏡/ 蘇秦背劍示意圖。
美人照鏡是用繩扣着兩手拇指,按理說拘縛的力度應該不及用手銬鎖腕,但痛苦程度應該更甚。

瘦小的奀鏡在兩個解放軍面前就像隻瘦弱的猴子一樣,任人擺佈。那兩個解放軍把他的右手拉高,手肘屈曲拇指向下,左手則從下面手肘屈上來,兩手拇指在背正中心相遇,然後用繩將兩隻拇指緊緊綁着,這招有個名堂叫「美人照鏡」,叫人雙手雙臂痠麻不止,呼吸不暢。這招由來而已,後來在薄熙來主政重慶期間常有使用,名堂叫「蘇秦背劍」。兩隻手指彷彿要被扯斷一樣,高那邊那隻手要舉起吧,又拉扯着下邊的手,而且也沒這個勁,不一會便又痠又麻,要放鬆吧,下面那隻手又會緊緊扯着手指,十指痛歸心,那可是錐心的痛。更更要命的是,手正好在頭後面繞到背上,迫得人一定得低着頭走,連帶頸也是一陣陣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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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那條邊境的路,奀鏡就和老表一道被押到不遠處一個看守更亭。更亭很小,坐着一個解放軍在看守。抓他們的解放軍放下他們兩個就出去繼續巡邏了。小小的房子裡於是只剩下奀鏡兩人和那個看守的解放軍。

解放軍看了看他們。

他們看了看解放軍。

那個解放軍打開煙盒,用很重的湖南腔普通話問他們:「抽一根?」

奀鏡和老表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那個解放軍過來把一根煙塞到他們嘴裡,點了煙。幾個人都沒說話。小小的房子裡,他們默默地抽煙,很快便煙霧瀰漫。

吸了口煙,也冷靜了不少。在村裡早聽過,這事兒死不了人的,現在得找個法子脫身是正經。奀鏡心忖,這個解放軍看來不像外面那兩個般凶神惡煞,說不定有戲。於是大着膽子,用很蹩腳的普通話問:「放我們走,成不成?」

那解放軍動了一下,奀鏡話剛出口就後悔,心想這回不好,大概又會被打。這麼一打可能真的那出內傷來。出乎意料的,那個解放軍倒沒有打他們,聽了他們的哀求,只應了一句:「不成不成!」邊說邊搖了搖拿着煙的手,那煙頭一點星火也就跟着在左搖右擺。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年頭抓的偷渡客難道又少了?但私放這些「投敵」的偷渡者可是很大罪的,這軍人可真的擔當不起。煙抽完,天也差不多亮了。

等不了多久,他們就被押送往深圳的一個收容所「集中處理」。那收容所約莫只有幾百呎,昏昏暗暗的,卻密密麻麻都擠滿了人,有的人站久了就蹲在地上,擠得針插不進也似,全都是這一兩天從邊境不同地方抓到的偷渡者。奀鏡和老表好不容易找到個地方蹲下來,聞着屋子裡混和了汗臭與便溺的味道,等待分類和押送回公社。

當時全國都分成大大小小的公社和生產隊,公社由幾個生產隊組成,生產隊則由幾條村組合而成,如果村子夠大,也有些情況是一個村子一個生產隊的。在深圳的收容所就是要辨識不同的公社,然後押送回去,到公社無償勞動,以勞改作為懲罰。不消一天,奀鏡就和老表給押上回公社的車子了。回到公社後還不能回自己的生產隊自己的鄉村,得在公社裡「勞改」,無償勞動一段時間。這個時間可長可短,沒有「刑期」可言,可能得花上數年,也可能做幾個月就能回家。

公社離村莊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家裡奀鏡的媽早就聽說消息了,又得花一筆錢來贖兒子,兒子在公社做苦工的日子公社也不管飯,要由家裡送過去。以一個七個孩子的家庭來說,由偷渡的準備,到因為有家人偷渡而被罰的罰金,再到被抓回來後管飯管事的錢,可謂傾家盪產。辛辛苦苦下了一年地,幫公社勞動,種出來的莊稼全都要上繳,換回份量就如笑話一般的糧票米票布票,後來還增收「忠字糧」,大家爭着表忠,荒年也要增繳,家裡長年就是吃一把電池大小的米煮成的稀粥。那個年代,是你辛苦種了一年地,好不容易挑幾十斤糧,赤腳走五六個小時到集上去,辛勤一整年也只賺到一塊多錢的日子。

那年,一九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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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顯,故事還未完的,甚至說,剛剛才開始。

一開始其實想用一個比較小說的形式去寫的,可以增添更多小說的技巧和筆法,也可以增補一些人物有助理解。但我認為作為草稿,還是應該以素材的原型為主好一點。

這完全是真實的一個故事來的。

小時候父親罵我們,總喜歡說「你哋食得飽過頭定喇!」,小時候覺得那是一句很奇怪的罵人話,後來漸漸發現,其實那是最真實不過,最由心而發的一句話,是父親心裡最大的童年陰影投射。的確,相比起他,我們的世界,完全是第二個文明,第二個星球一樣。1972 年,香港已經算是一個城市,電車(和電車拖卡)在熙來攘往的馬路上走動,街上也滿是汽車、高樓,一般家庭裡即使沒有電視,最少也在街上見過,有水、有電,一派蓄勢待發,準備起飛的城市風貌。

同一時間,距離幾百公里的另一個國度,是完全另一個文明,另一個世界。不要說電視、汽車、電車拖卡,連鞋也沒有,放電影是由放映隊每年一次兩次特別進村的超大節日,雖然看的清一色都是樣板戲。所以每當聽到那些今天身光頸靚的香港土生五十後六十後,常常在電視上媒體上侃侃而談自己當年生活如何艱苦,如何耐勞,我就會想起父親那個遙遠的故鄉。那些香港的五六十後很喜歡強調當年生活條件如何的差,藉此反照的是他們的「成功」是努力刻苦的結果,又借此暗示你們這些年輕人實在太不夠刻苦耐勞了,所以今天才一直在埋怨。

我很早就知道,所謂成功、所謂人生,際遇是很重要的東西。當然不是說人應該守株待兔,但時勢、環境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假如那些人不是生在香港趕上七八十年代的經濟起飛,假如生在像大陸──而香港現在越來越像大陸──當年的環境,你是黑五類,一律沒轍!回去養鵝吧!更更重要的是,究竟甚麼叫「成功」?安份守己做一個平淡是福的人,誰能審判他的成功?我們的社會太慣於用「名」、「利」去釐定成功,以致所有其他的人生價值都被摒除在外,邊緣化乃至於消失。所以最終我們推崇的只是一種「成王敗寇」的價值觀,不管你用甚麼手段,總之你最後能名成利就,那就叫做成功。

但實際上,我們身邊每一個看似草根的小人物,他們身上也許有很多意料不到的好故事,曲折的故事,感人的故事,只等待我們去發掘。從這個故事裡我們可以找到堅忍、不拔、勤勞等特質,比起只強調最後的成功,我認為這些特質才是我們應該追尋的目標所在。

大學時讀余華的《活着》,上課時偷偷在讀,哭得我稀里嘩拉的,故事折射出的精神,我認為就是傳統中國人那種淡然順應天命,不管發生多悲慘的事也能挺着頑強地生存的精神。我常在想,其實對於那時要偷渡的父親來說,他逐漸隱沒在村口的黑暗之中,可能對祖母來說就是訣別來的了。那時的祖母會被人拉去批鬥(文革批鬥,不是今天那些所謂的批鬥可比),跪玻璃,開大會,兒子又去了「通敵」,投奔敵國,又不時捱餓,兒子這麼一走可能真的以後都再見不了。但終究還是為兒子預備好路上要用的乾糧雜物,沒有呼天搶地,就是為了活着,為了活得更好,所以願意去努力。而父親那時一走,除了村子裡的道聽塗說之外,其實就是一無所知,沒有地圖沒有路標,甚至連路也沒有的山上走了十多日,靠的就是香港那邊的燈光引路,帶他走向自由之地。這種勇氣是我覺得很難理解的。

今天我們出生在很富裕的社會,我們這一代還算是讀好書便能在社會找份相對穩定的工作,未必能賺大錢,但最少不會捱餓。但不知不覺間,其實令我們失去了向外探索的勇氣,失去了向未知之地尋求新機會的能力,甚至沒有基本的求生技能。近年香港越來越壞,香港被排擠的情況日益嚴重,很多人都說要移民。移民?移民我們做甚麼?能做甚麼?甚至我們有這個勇氣去向外闖嗎?香港終究是個彈丸之地,不比大陸,不比台灣,不比日本。在一個國家裡,人們流動到不同地方去找機會,覓工作,是很平常的事,這幾年可能在南部工作,過幾年可能又去人生路不熟的北部找機會,那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但對於香港人來說卻不算是主流,無形中令我們面對困境變化,反應也比人慢了。

眾所周知,我是一個「公屋仔」,我是一個草根家庭出身的人。小學讀的也是屋邨小學,九成同學都住在附近的居屋和公屋,我一直都覺得那是很平常的事。出生至我大學畢業,我用的書桌全部都是在垃圾站撿回來的。書,絕大部分都是在圖書館借來看的,小時候每兩星期就會去一次圖書館,三國、金庸,都是在圖書館借回來看的。我不是在「炫耀」貧窮,也無意討論究竟今天應該如何扶貧,反正標準這回事是人定的,過去沒有獨立廚廁的公屋大行其道,今天也不可能走這回頭路。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出身如何,你的「心」是沒有人能奪去的,你的尊嚴是沒有人能奪去的。我真的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貧窮而自卑過,相反我認為我的童年是相當快樂的。家裡沒錢買閒書,去圖書館我甚麼書也看得到;反正書枱也是這麼用,用舊的和用新的又有甚麼大分別?相比起其他出身優渥的同學,我反而慶幸我看的世界比他們更真實,更實在。父親當年從一個真的甚麼也沒有的地方走來,真的穿一件爛褲就來香港,到今天所擁有的一切,其實已是十分成功,不比任何人遜色。我認為我們現在是時候重新去審視我們的人生,究竟甚麼叫成功,究竟我們的人生目標是要擁有甚麼。

我會繼續把故事寫下去的。

那年,1974 系列:

那年,1974 – 1

那年,1974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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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Responses to 那年,1974 – 3

  1. 引用通告: 那年,1974 – 3 | dropBlog

  2. 引用通告: 那年,1974 – 3 | PHP News

  3. 紙巾 說道:

    新年快樂!在朋友的facebook看到你的文章。

    我爸媽和很多也是偷渡來過。我大學畢業論文是探討在香港monolinguals中英夾雜的情況,找了他們做研究對象。聽了一些他們在1940年/1950年/1970年代到香港的故事,每個年代都有些不同的原因,較前期的因為打仗或貧窮(有些是跟爸媽走難,有些是自己感到走投無路),後期的是因為不喜歡共產黨、成份不好要追求自由。由於只是大學程度的小規模研究,所以發現幾名研究對象前來香港的原因都能連貫到他們對語言的看法和使用情況。

    雖然這篇論文沒有什麼學術價值,但我覺得作為一篇英文系的畢竟論文(需知英文在香港代表了「尊貴」),可以加入一些我的爸媽和親戚這些草根小小物從偷渡到在港落地生根、適者生存的故事,已經讓我覺得好像為他們做了一件事了。

    另,你在最後一段「跋」的反思很令人感動。我在想,我們的爸媽那代雖然在這個成王敗寇的知識型社會中是毫不起眼的一群,但我相信他們能夠來到香港,憑雙手把我們養大、供書教學,已經是他們人生的成就。為自己,為你的父親大人,為更多堅忍勇敢的「小人物」,請把故事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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